第九章 孩子啊孩子(第2页)
大家又说了一阵话,安慰段葵芳,让她不要太过担心,组织上对孩子肯定是会照顾的,然后便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窑洞,进门之后,便都炸了开来:
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从来不知道的,延安怎么会有这样的法律
这不是共产党的法律,是国民党的法律,不是延安的规定,是重庆的规定。
一定是特务出的主意,我们这里有日本人派来的内奸!
大家愤愤不平。
黄菲想的是:现在的延安,就已经是只能吃小米了,孩子养下来,拿什么给她吃呢
熊晖道:我们去问问教育长,究竟是怎样一回事。
听她这样一建议,其她人都觉得有理,于是便纷纷站起来,出了窑洞,往教育长宿舍快步走去。
张琴秋正坐在自己的窑洞之中,看着最新发下来的文件,忽然间门外有人在喊:教育长,你在吗
张琴秋放下文件,微微一笑,过去开了门:啊,熊晖,黄菲,你们来了,正巧刚刚有人送来一块火腿,你们帮我鉴定鉴定,是不是真正的金华火腿
张琴秋为人很风趣,她在延安有很高的威望,有时候便会得到别人的馈赠,这种时候,她从来不会自己享受,总是会分给学生一起吃,她方才那两句话还有个典故,有一回,人家送给她福建的线面,碰巧给高明霖知道了,便玩笑着说:教育长,要不要我帮你鉴定一下,是不是真正的福州线面
高明霖是福建人。
张琴秋笑道:欢迎欢迎,正想找一位行家来判定一下,晚上一起去我那里吃线面。
然而一看门口,熊晖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对,不再是一向朝气蓬勃的热烈样子,而是都沉着脸,好像有什么事情受了打击。
张琴秋便说:快到里面坐。
大家涌进了窑洞,坐下来之后,熊晖劈面便问:教育长,延安是不是真的规定,不准堕胎
张琴秋一听她提出了这个问题,一颗心登时也是一沉,与这些年轻的女生不同,这件事她是早已经知道了的,当时心中也掀起波澜,然而经过这样一段时间,张琴秋的思想已经确定了下来,此时她的目光缓缓从面前一张张青春纯净的面孔上掠过,慢慢地说:有的时候,个人的权利要服从大局。
这是没有解释的解释,与高明霖、黄菲这些女孩子不同,张琴秋闯过许多枪林弹雨,经历了多少风霜,当年在红四方面军当政治部主任,红四方面军在长征中最为惨烈,光是草地就过了三回,分散突围的时候,张琴秋不幸被俘,之后做苦工,蹲监牢,好容易国共谈判,她死里逃生,来到延安,当时是感到好像回了家一样,是那样的亲切温暖,安全可靠。
然而如今,自己的家却制定了这样的规定,就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,陕甘宁边区政府民政厅颁发了保育儿童决定,今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正式修正施行,那里面明确规定,严禁打胎。有特殊情形,经医生证明及当地政府批准,才可经医生打胎;私自打胎者以犯罪论。
当时看到这两列字,张琴秋的心里就咯噔一下,终究还是通过了,这一条禁止堕胎的条款,为了这个,许多女同志都抗争过,然而终于阻止不了,上面给出的理由是:服从大局,在当前的政治和军事形势下,不能只是斤斤计较狭隘的女性利益。
对于这样的结果,张琴秋真的是心痛,一瞬间有一种茫然,自己不惜抛头颅洒热血,视死如归,为的就是民族的解放,妇女的解放,然而如今为了民族,要牺牲妇女的权利,自己少女时代的理想,到此已经落空了一半,经过痛苦的思索,张琴秋告诉自己,没有民族,就没有女性的权利,为了国家与民族,妇女解放事业有时候不得不遭遇一些波折,一些方面有重大的进步,有的问题则是只能暂时放缓,甚至退步,只是前进的道路虽然是波折的,却仍然是在向光明迈进,作为共产党员,要有坚定的党性原则,不能够走入歧途。
听了张琴秋的话,大家都默默无语,在女大,校长自然是最高的首脑,但是她们最为信任与热爱的,其实是教育长,张琴秋的名字,她们早就听说过,都以这位红军的著名女将自豪,来到了女大之后,听前辈学姐讲起往事,前一年女大刚刚建立,正式开学的时候,教育长穿一身红绸衣,抱着一个穿西服戴礼帽的稻草人,跳交谊舞,一想到当时的场面,黄菲等人便不由得神往,只恨自己晚来了一年,那时不在场。
在女大学习了多半年,对张琴秋便有了更深的了解,工作非常严谨,个性则犹如一团烈火,只要与她接近,便会给她的热情所感染,焕发无穷的力量,教学也很有方法,她革命斗争经验丰富,讲解理论的时候,常能结合实际,一条一条地分析,把道理说得清清楚楚,学生们都很佩服她,也以她为自豪,自己的教育长,能文能武,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将军。
如今听到了这样的规定,女生们都好像沉入了一片黑雾之中,迫切需要她们的教育长指点光明的出路,然而教育长却是这样说,既然连教育长都是这样认为,那么自己又能质疑什么呢于是熊晖等人只能咽下了满心的疑问,默默返回宿舍去了。
这样的发问之后没过几天,到了周三政治课的时候,教yuan便对大家讲:个人幸存不是妇女运动的主题,民族的出路才是结论所在。
这是他内心真实的认定,妇女运动本身并不是终极目的,之所以要开展妇运,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解放,禁止堕胎这件事虽然有些残酷,但现在别无选择,抗战本来就消耗巨大的资源,不单是物质资源,也如同怪兽一样吞噬着大量的人口,前方每天都在死人,这个数额是一定要补充的,这就需要妇女同志多生孩子,否则就是只有消耗,没有生产。
他也知道相当一部分女同志,把生育当做是畏途,想方设法避免怀孕,即使怀了孕,也会寻求堕胎的办法,这样怎么行呢这是对中国革命的不负责任,对抗战职责的逃避,而自从皖南事变,人口增长方面的需求压力就更大了,不仅要抗日,还要对付老蒋,这都需要人,所以这样的法规,就是不可避免的了,他个人是虽然同情,但是不得不默然承认的。
听了教yuan这样的忠告,黄菲这一个礼拜天的下午,一个人慢慢散步,便来到了空荡荡的延安城外。
站在古老的城墙下,仰望着巍峨的鼓楼,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上面击鼓,然而此时,看着城墙上风霜的痕迹,依然能够想象到当年的暮鼓晨钟,延安,这一座千年的古城,记录了多少历史,何其的厚重,只是看着这一道城墙,还有上方陈旧的鼓楼,便感觉沉重的往事扑面而来,虽然那许多故事自己都没有亲历。
黄菲出了一会儿神,目光在城墙上移动起来,不多时便发现了弹坑,那是日机轰炸的弹片留下的痕迹,在地面上,也有深深的弹坑,延安就如同重庆一样,都经历了日寇残暴的、不人道的轰炸。
她想到了当前如火如荼的抗战,想到了中华民族的命运,想到中国妇女的命运,又想到自己将来的前景,种种思绪在她的头脑中搅来搅去,让她的脑子逐渐变得混乱,到后来竟然开始头疼起来。
这个时候,一群寒鸦不知给什么惊动,从城楼上成群地飞起,半个天空喧嚷着哇……哇……的叫声,黄菲定了定神,她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,就是自己要努力学习,努力工作,为自己,也为民族,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。